第五十七章_北京梦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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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七章

  爱情就这么死了,连同爱得死心塌地的六七个年头。爱情好像死得难究其因,难昭其雪。

  但赵维宗却比自己想象中要平静很多。

  除去爱情,他还有生活要过。生活对他来说也不容易,父亲年纪大了,很难像以前那样在全国高速上跑活,以前经营的小运输公司也早就盘了出去。同时妹妹要高考,母亲虽然住回了家里,也得隔三差五往医院跑,透析吃药都得花钱,就那点事业单位的退休金,简直是杯水车薪。

  而赵家哪怕是曾经,也顶多算得上初级小康,在皇城根底下蜗居得自在,全家最值钱不过是个院子。现在继续这么下去,家里存款花完了,卖掉那个传了几代的老屋救急,似乎也是近在眼前的事。

  于是赵维宗很快给自己找了个工作。

  是个国外私人收藏公司组织的考古队,需要些专业对口的人才。赵维宗上学时攒下来的实践经验以及优异成绩终于派上了用场,人家给他开了一年七万的价钱,并且可以提前预付。而赵维宗要做的就是跟着考古队全中国地跑,把自家老祖宗的东西挖出来,交到老外手里。

  “你这不是汉奸吗!”临走前杨剪跟他见了一面,这么评价他的新工作。

  “汉奸?你说是那就是吧。”赵维宗道。

  他其实并没有生气,因为还能跟杨剪再次见面他就觉得挺开心——这人毕业之后也没留校读研,好像在外面跑什么小本生意,大忙人一个,成天不见人影。听说他要离开北京,杨剪还专门回来请他吃饭,这点好足以赵维宗记半辈子了。

  更何况连他自己也不确定这算不算对不起老祖宗的行为,只知道人家公司的考古证件资质都是齐全的,并不是什么违法勾当,他也知道自己需要钱,更需要快离开这座城市。

  是的,理智告诉他该留下来照顾母亲陪伴亲人,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逃离。不知为什么,生他养他曾让他想待一辈子的北京,现在却老是让他做噩梦。于是他想离开就好了,离开之后家人的执拗、失败的伤疤,仿佛都能跟这城市一同被抛得远远。

  尽管如此,小赵也并不是从没考虑过留下——当时简历也投了好几份给本地的各家大小拍卖行、文物社,有两个都已经谈成了,马上要签合同,结果人家内部讨论了一会儿,突然就面露难色,说要再考虑考虑。

  这一考虑就是很多天工夫,然后再没回音。而魏远之的短信倒是很快就发到了赵维宗的手机上:“怎么样,找工作还顺利吗我的好学弟?”

  赵维宗瞬间就明白了。人魏家是京城文物圈大拿,考古的圈子本就很小,谁都互相认识,要他找不着工作,不是易如反掌吗?牺如 shucang.cc 牺如汜减ΖСшⅹ●〇rg汜

  但他仍然没有愤怒,倒生出些宿命的感觉——是北京不留他。他确实该暂且离开了。

  临行前,他考虑再三,还是续租了一年的房费,总共是一万块钱。虽然明知道这房租了也是空一年结蛛网的命运,但他想自己不至于连个归宿都不要了。之后他又把剩下的预付款全部打到了父亲的账户上。

  收拾东西时,赵维宗把那块树脂板撤了下来,连同孟春水留在这屋里的一切东西,找了个大箱子束之高阁。

  那人两年前不需要它们,现在当然更不会需要了。而他从前这么等着、留着,到头来才发现不过一厢情愿而已。

  但他并不愿意把生活过成哭丧的样子。事实上那件事过后,赵维宗连哭都没哭过一次。他想孟春水要伤害他是很容易的,但要他表现得被伤害,是不可能的。尽管他身上全部是竭力拥有之后剩下的淤青,但这些自己看看想想就足够,人总是要靠着点什么才能活。他以前靠念想,现在念想没了,至少得留下点傲气。

  只是当初从孟春水车上顺的名片他还是没扔,连带着那人详细的办公地址,被他藏在钱包的最深处。

  就当是纪念了,反正我也不会去找他。小赵对自己这样解释。

  赵维宗在考古队吃了很多苦。

  这和在学校跟同学老师实践是不同的,他现在做的是拿钱吃饭的活儿,人家金主如何吩咐,你就得怎么干,队领导要你干什么苦力,你就得弯腰做。

  有段时间他们跑到甘宁交界的荒漠,支援一处西夏陵墓的开发。当时正是隆冬,荒郊野岭风餐露宿赵维宗已经习惯,可他没想到那地方连信号也没有,全队靠着一部卫星电话与外界联系,巴望着某天来辆吉普车,给他们运来一些冻得像冰块一样的物资。芈何芈

  冬春交接时支队在济南歇脚,赵维宗某天接到赵初胎打来的电话,说不想住校想回家,又说不想上学想追寻自由。赵维宗想跟她说根本没有自由,难道她跟叶沧淮满世界颠沛跑演出就是自由了?可是不能。说这话感觉自己在装老成,同时又怀疑自己:你才二十多岁哪知道这世间有没有自由?

  可是当时他正站在人群拥挤趵突泉门口,好像有很长的自由时间可以分配,却已经没有任何进去游览的欲望。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悲观已经快要溢出来了。

  再后来三月底的时候,应该是最后一次任务,考古队去了枣庄附近的一个村镇,这地方曾经叫做兰陵,地下埋着的都是历史。就住在村里,有个大眼睛白皮肤的年轻姑娘对赵维宗很是照顾。馒头出锅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,一跟他说话更是从脸红到耳朵根。

  本章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赵维宗也觉得她可爱,甚至天光暗的时候,他在村口昏黄的光亮下,偶然瞥见这姑娘玲珑的侧脸,竟会没来由地想起孟春水。眉眼和轮廓可能是有一些相似的,但赵维宗已经逼迫自己忘掉孟春水的模样——他觉得自己现在不能想他,现在想的都是好的,这不是自虐吗,等过几年,他差不多快把孟春水给忘了的时候,再开始想,那就能把他骂得狗屁不是了。

  于是当他眼前是这位淳朴善良的姑娘时,他责令自己脑海中也是她,不许自己再想任何人。

  闲暇的时候,他也跟姑娘零零碎碎地聊过不少闲天,尽管俩人一个是标准京腔,一个是纯正鲁调,但北方的方言总有些共通之处,基本能彼此听懂。赵维宗得知,这姑娘叫孙冬梅,从小没怎么出过这小小的村落,只去县城里赶过集,娃娃亲也早就定好了。他还得知,冬梅是红绿色盲。

  “你们看红花是红的,树是绿的,”孙冬梅这么说,大大的眼睛中有一丝薄薄的哀伤,“我看它们,都是黄的,有的深黄有的浅黄。后来才知道,原来我是色盲呀。”

  孙冬梅又说:“你们城市里是不是有很多的红绿灯?路上也有很多车?我肯定会害怕的,我去过县城,太可怕了,我知道我一辈子都不敢过马路。”

  “我有个朋友跟你一样,但他很会开车,我要他过马路认真看红绿灯,他就一直很听话。”

  这话说出口,赵维宗就意识到自己又破了戒。可当孙冬梅羞赧地问他:“那个朋友跟你一定很好吧?”的时候,他还是客观地说:“非常好。”

  他确实对孟春水恨不起来。至少曾经他们带给彼此的快乐是无辜的——那确实是长在他心上的刺,可同时也是他流在血液里的暖。人的细胞里里外外代谢一轮都要好几十年,更何况把一个人从心里代谢出去呢?

  并且他能猜得到,孟春水现在,绝对不比自己快乐多少。这么一想,心里就多了些卑鄙又刺骨的快感。

  任务完成之后,赵维宗对枣庄并无很多眷恋,当他坐上回京的列车时,发觉孙冬梅的面容已过目即忘,而她在他心中勾起的,有关另一个人模样的回忆,却是越发难以磨灭。此时一年期已满,赵维宗回京是要等公司再商讨是否续约。

  四时不见,北京的仲夏一如往年,天色发灰,风很吝啬。赵维宗在出租屋里彻头彻尾地打扫了一回卫生,又把自己收拾整齐,然后便动身去了方家胡同。数月以来,他手机通常处于无信号状态,对家里的情况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。

  他想妹妹考得怎么样?有没有去追求自由?又想母亲还在生自己气吗?身体有没有好点?找到肾源了没?还有那个杨遇秋呢?她还在那么执着吗?

  拔出钥匙又推开院门时,一种尘封的熟悉感扑面而来。雨棚上葡萄藤绿得发黑,自己种的郁金香,竟也冒出了些短芽。那一刻赵维宗才觉得自己真正回到了这座城市,才明白回家的感觉确实是幸福的。

  “爸,妈,我回来了——”

  院里静得出奇。不一会儿赵初胎跑了出来,赵维宗轻轻抱了抱似乎又苗条了许多的丫头,逗趣道:“怎么,高考完没去疯啊?”

  赵初胎有些陌生地看着他,半天才道:“你工作完了?”

  “告一段落吧,爸妈呢?”

  这时赵维宗看见父亲也从里屋走了出来。头发全白,面色青灰。只是看了他一眼,没有说话的意思。牺如 kanzongyi.cc 牺如

  赵维宗往里走了两步:“妈还跟里面躺着呢吧,我看看她去。”

  父亲突然大喝:“你给我站住!”

  赵维宗兀地停下,瞪大眼睛看着父亲。

  父亲方才凌厉的眼睛却立刻暗淡了,语气也变得如失力般干涩:“进去给你妈跪一会儿,烧两柱香吧。”

  “没事烧香做什么?多不吉利,”赵维宗怔愣片刻,随即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笑容,他下意识举起手来,好像在跟谁投降一样,“爸您别跟我开玩笑了。不好玩。”

  父亲无可奈何地摇头。

  赵初胎却大叫:“哥,你还不懂吗,你别装傻了,妈妈已经不在了,三月份突然恶化,四月份走的,”说着眼中无声地冒出一串串的泪珠,“当时她想跟你再说两句,就打你电话,可是,可是我们打不通。”

  “开玩笑,”赵维宗立刻跑进堂屋,“好端端的你们不能商量好了一块逗我呀!”汜减汜

  他想尿毒症又不是绝症,当今时代,有钱不就行了,有钱至于死吗?当初是他跟父亲努力瞒着妹妹不让她受影响,怎么可能母亲死了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?

  太荒谬了。

  在做梦吧?

  但当他在堂屋正当口,在从前摆貔貅的位置上,看到黑白的母亲笑得和蔼时,终于意识到:荒谬的是他自己。

  一年对于孟春水来说,过得很快。

  正像孟兆阜想要的那样,他在公司里爬得迅速且平稳,并从不犯错,于是孟兆阜给了他更大的自由与信任,自己则常年待在疗养院里,对付脑子里的肿瘤,畅想抱孙子的未来。芈何芈

  孟兆阜到后来甚至把很大一部分核心账目都交给了他,包括侵吞公款在朝阳区建私人美术馆的那个项目。那美术馆取名“诚城”,被规划得非常豪华前卫,却又不失匠心,是孟兆阜当初托关系找了个普利兹提名设计师做的方案。

  本章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别人贪污都是给自己购置产业,唯独他孟兆阜喜欢弄些风月。实际上,单是请那个大师,就从公款里吸走了在市中心置办五套房子的钱,加上这几年孟兆阜四处潇洒享乐,做的各种假账,早就已经是天文数字。

  还不够多,但是快了,要把一个人一辈子放在监牢里,其实也不是件难事。随着美术馆的开建,各种各样的资金都要从公司账目里出去,而他自己正是这一切的直接证人。

  这让孟春水感到轻松,尽管能猜到父亲执意建美术馆时心里想的是谁,但他总归知道自己离达成目的已经不远。

  不过,这一年他也算不上心无旁骛地工作——有时还是去各处找过赵维宗,想偷偷看看这人近况如何,然而却从未找到过。可能在躲着自己吧,孟春水想,这样也挺好,赵维宗应该并且早晚会有新的生活,悠闲、简单、在阳光下,远离自己这个混蛋的那种。

  可你要说孟春水真的把什么都放下了,也不尽然——他每个月都往方家胡同那个地址匿名寄一笔钱,全部来源于自己的工资。孟春水把这归为一种补偿的心理,当他钱包空空地蜷缩在办公室的窄沙发上睡觉时,心里想的是自己的钱可能会被拿去治赵母的病,于是心里就得到了片刻的安宁。

  汜减汜。那天他加完班之后去邮局汇好了这个月的钱,又在公司食堂吃了些剩到最后的冷饭残羹,回到办公室时已经是九点出头。冲凉过后他在电脑前举着杯浓茶昏昏欲睡,突然听到了敲门的声音。

  刚才回来时已经没人在加班了,整层楼也只有他一个人住在办公室里。

  这谁啊?

  紧接着他又听到有人在轻声地喊他名字。

  牺如 99bxwx.com 牺如。孟春水一杯茶险些全洒到键盘上——再过五十年他也能听出这声音是谁。

  但他想不明白这人是怎么从保安眼皮子底下溜进来的。

  门外还在“春水,春水”地叫着。

  芈何芈。孟春水放下资料,向门口缓步走去。站在门边的那一秒,他的头脑如狂奔的犀牛、如澎湃的海潮。那是无限漫长的一秒。

  他最终还是开了门。

  是那个人——赵维宗就站在门外。一年不见他黑了也瘦了,满眼血丝,脸上却无血色。半个身子隐在黑暗里,他兵临城下一般注视着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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