特别篇(一)_望春心(女尊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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特别篇(一)

  崇安二十六年,七月七这天是个普天同庆的大日子。

  日子是大日子,事儿也是头一份的大喜事儿,大楚女帝登基已两年之久,直到今日才有个正正经经的后宫之主。娶的是江南大族谢家的幺子。这门姻亲自先帝在时便定下了,盖因她的这位小夫君才刚及笄,此前需遵循三纲五常,男女有别,两人只闻其名不闻其面,大婚当日,她忙前忙后地又回到勤政殿,丢下初次入宫的皇夫给宫人照顾,吩咐一声:“伺候他沐浴更衣,朕不时便回。”急匆匆地将喜服换做朝服,赶去应付朝臣们乐此不疲的洗礼。人生大事在国事面前也得避重就轻地放一放,她早已习惯这般身不由己,每每耐着性子熬过就是了。

  万幸赶在亥时赶回,她推门进去,瞧见床榻上鼓鼓囊囊的一条,纤细秀美的人裹在绸缎锦被里,听见声响,手指轻轻悄悄压下一角,露出一双水盈温润的眼眸,懵懵懂懂地和她对上,害怕倒没有多少,更多的是初次见面的紧张,她一声不吭地站在床沿,少年搜肠刮肚地想着应对的办法,斟酌着措辞,却在她的注视下仿佛无所遁形,慌张无措之余反而弯着眉眼对她笑,软乎乎的。

  又一个如花似玉的命要折在这四四方方的高墙里头,女帝麻木无道之名远扬,私下里却是个极怜香惜玉的人,一边是惋惜心软,一边又不愿让才嫁过来的皇夫觉得自己是个不好相与的,免得以后看见自己就和老鼠见了猫,他惶然她无趣,两厢都兴致败坏。

  床间的人心思几番起落,鼓起勇气叫她:“陛下……”

  想到了这层,她莞尔一笑,并不叫人伺候,自行褪了身上玄色衮服,着了层月白色中衣,披着长发上了床榻,本该是春/光正浓,鸳鸯交好的洞房夜,她折腾一天已是累极,躺进去便没了动作,翻来覆去,总觉得有道目光黏在自己身上久久不去,闭着眼想了想,又翻了个身面对着他,突然伸臂朝他去,不由分说地将少年光裸的身体抱进了怀里。

  他一惊,瑟缩一下,没敢挣脱,她的力道并不大,甚至可以说轻柔至极,下巴抵在他头顶,呼吸在他上方有规律地起伏,心跳在耳畔清晰可闻,他莫名心安,却没忘了该有的本分,轻轻拉了拉她单衣一角,小声道:“陛下,我们……现下是直接歇息么?不做别的吗?”

  她笑一声,无情地将他故作的镇定拆穿:“你不是怕吗?那便先不做了。”礼监曾将他内内外外大小习性,事无巨细地呈上来给她瞧过,她都记得,为了安抚这位才及笄便嫁做人夫的小公子,她叫他的闺中小字,一板一眼地哄着他,“端容听话,旁的先不要想,先睡觉。进了宫便无需拘束,只将这里当成自己家就好,有什么不妥尽管差人吩咐,你是皇夫……无人敢不听你的。”

  他咬着下唇万分苦恼,却耐不住她低沉清哑的嗓音在耳边不紧不慢地滑,闹腾了一天,他本也疲累,没一会儿便坚持不住,眼皮昏昏沉重,就这么窝在她怀里安睡了一夜。

  见过她一面温柔如水,本以为这就完了,往后的日子便只剩相安无事,相敬如宾,他身在后位,理应替她打理后宫大小事宜,让她安心在前朝处理国家大事,少些琐碎的烦忧。再偶尔兴致一到,来这长乐宫和他品一品茶,赏一赏花,说上几句并没有多少真心的体己话。她有满宫男人在深宫寂寂里等着她突然从爬满灰尘的记忆里想起来,他也不例外,他和千百个等待雨露均沾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。

  哪知一大早起来,女帝早早穿戴完毕,衮服上身,端地是修长昳丽的美姿容,见着他醒,立即叫人上前,给他梳洗更衣,一句话轻飘飘过来炸在耳边,将他惺忪睡意吓了个四散全无:“左右闲来无事,皇夫不如随朕一同上朝。”

  他惊愕抬头,完全没想到会有这茬等着,大楚素来无男子参政先例,就算是上朝也不可,见她仍在等着,架势不似作假,忙道:“陛下!这……这不合规矩。”

  她毫不在意地摆手,笑道:“无妨无妨,规矩不就是放着给人打破的么,就当是朕带你去开开眼界,你只管坐着,旁的都有朕替你挡着。”

  年轻的帝王也正是想一出是一出是年纪,行事无章可循乃是她的特色,朝中大臣深知这一点,或许她从前比这过分的事也做多了,见着女帝竟将皇夫一并带入朝中,底下众人脸色如常,跟没看见似的。

  惴惴不安的皇夫松了口气,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。

  她不慎碰到他的侧脸,少年与她同岁,自小养尊处优,锦绣富贵里养大的人,寸寸都透着矜贵精细,近在咫尺的清香似有若无地勾着她,她心颤,三魂七魄都没了,不知怎的就被眼前如玉绝色惑住了心神,不顾下方还有满朝文武,几百双眼睛直直看着,贴上去在他侧脸亲了一下。

  皇夫惊诧回头,湿润的鹿眼和她含笑的目光对上,像是受惊的白兔,险些从她身边跳起来,不可置信地唤一声:“陛下……?”

  “嘘——”她竖起食指抵住他的嘴唇,一瞬间从威严帝王变成了一个无人认得的登徒子,挑一挑长眉,勾一勾嘴角,风流又轻佻,“新婚燕尔,皇夫不该将昨日洞房花烛补给朕么?你瞧底下一个个站着的嘴碎老臣,不嫌烦么?”

  皇夫自是大家闺秀之典范,比她不知规矩懂事多少,破例上朝已是上赶着把小辫子往人手里送,再不能出什么纰漏错处惹出非议,忙朝下方扫了一眼,压低了声音道:“陛下,上朝本该如此。”

  她满心都在他身上,一双淡色眼眸直直盯着他,将他一个细微的蹙眉都收入眼底,顾不得这还在众目睽睽之下,什么也听不进去,便将他这句话与下方大臣的滔滔不绝一并选择性忽视,仰头吻了上去。

  下方声音戛然而止,死地一般沉寂,随后便是一片此起彼伏的炸锅声。

  朝臣多是老一辈的旧人,平日忧国忧民惯了,见此情景头皮都气地炸开,恨不得冲上去将那两个不顾廉耻的人拉开。她近身侍候的内监也一并愣住,回过神来后忙连声道:“退……退朝——!”声音都是颤动不稳的。

  大殿人潮很快散去,只余声声轻吟交叠。

  他想躲,方才那一下已让他羞耻心大增,却被她的手掌稳稳托住了后脑,容不得退缩,极有技巧性的亲吻让初经人事的少年沉迷进去,挣扎的力道逐渐削薄,反而主动迎合。

  衣衫凌乱地散在各处,盖过案上端端正正摆着的玉玺,明晃晃的龙椅染上一滩薄血,她余光一扫而过,他也看见了,什么话都没说,接下来的歪缠便不知不觉放轻下来。

  事后同她调笑:“陛下的三宫六院,美人如云,都是用来放着养眼的么?”

  刚被几个御史的满口大道清洗过一遍耳朵,她象征性地批了几个折子,越批越烦躁,越觉得这种日子度日如年,让人难熬,眼皮子都不抬一下,同他闲扯似的敷衍道:“你是小人得志——尽管偷着乐吧。”

  他在一旁不紧不慢地研墨,与她相比堪称悠哉聊赖,大好晴光从窗外透进来,铺上了她半边侧脸,玩世不恭的帝王生了一张艳色逼人的面孔,平日总是舒展地懒懒散散的眉峰紧蹙时,也能让人感到无形之中的压迫感。她手里捏着的仿佛不是一杆做工精细的狼毫笔,而是一把利刃,盯着折子的目光更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,三两下就能把它划个稀巴烂。

  可她太过专注,这样的神情是皇夫从不曾在她脸上见过的,竟然莫名被她吸引,直愣愣地盯着她雪白无暇的侧脸看,抿紧的唇殷红如啖血,每一丝细小皱起的唇纹都在由衷诉说着她此刻的心情有多糟糕。

  他入了神,喃喃道:“陛下生地可真好看。”他思维奇特,由此便觉得女帝之所以广纳后宫佳丽,却谁也不曾宠幸过的缘由便是——那些人长地还不如她好看。他又拿自己的容貌在心里和她的做了个对比,迟疑忐忑又满怀期待地凑上去问她:“陛下往后,只会宠爱我一个人么?”

  “是啊,”她搁下笔,未曾思考便回答了他,倒似和他说话才是要紧的正事,国家大事却是需要惹她分神处理的细枝末节,“有皇夫在,朕的三宫六院也和冷宫没有半分区别了。人都说,皇夫最该是德行贤淑,才当的起后宫表率,你是朕明媒正娶,却像个妖精似的,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见不得朕宠幸别处,才要整日都缠着朕呢。”

  他不依:“哪里的话,分明是陛下缠着我才对。昨儿是谁大半夜的睡不着,差人去叫了我过来,陪着说了一晌的话。还说什么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,可把我给肉麻坏了,分明才分别不过半天而已。”

  这么一打岔,她全然忘了方才占据心头的所有不悦不满,令人反感的愁绪一扫而空,没能忍住,伸手去勾搔他的下巴,他哼哼唧唧地在她手心里撒娇,这么一来,连紧绷的脸色都撑不住了,笑开来同他玩闹:“旁人为了宠爱,都恨不能在朕身边多留一刻是一刻,你呀,偏你不走寻常路——还敢埋怨朕,身在福中不知福!”“那这福我不要了,陛下爱给谁给谁去。觉都睡不好了,天大的福也享不了。”

  “你这张嘴——没规矩,”她转而去轻掐他的左脸,好端端的美人脸在她手里被掐地变了形,“不是说大家闺秀么,怎么朕觉着名不副实,娶过来倒觉得被诓了呢?”

  “还不是陛下自个儿宠的。”要不然,这才短短几个月,循规蹈矩的少年郎怎么会变成一个无法无天的小祖宗,还不是有人惯着爱着,助长滋养了他洋洋得意的威风。

  帝后恩爱非常,对一个国家来说应是大好之事,可她太喜欢这个小皇夫,喜欢到真的依他所言,遣散后宫,独他擅房专宠,日日相伴,两年的如胶似漆,依旧和新婚不久无二。

  她这个皇帝本就做的不尽人意,如此一来,更是被冠上昏君之名,些个对先帝忠心耿耿的大臣上书奏请,或奉劝或逼迫,要帝王换掉皇夫,她连着几日脸色阴沉,却命周围人封口,将这些事与他尽数隔绝开来,不让他听见丝毫风言风语。

  又一日,她忍无可忍,当着众臣的面,将案前玉玺一掷而下,冷冷道:“你们要换他,那便把朕一并换了吧。”

  她本就不是个做帝王的好料子,这些年来积怨已深,花样百出地玩弄朝堂,若非皇室子嗣单薄,这一代只余她一个正统血脉,还说什么做九五之尊,她连看一眼皇位的资格都没有。

  下了朝已是身心俱疲,一问得知皇夫此时正在御花园,她看见他的背影,摆手让内侍都退到一旁,自己蹑手蹑脚地靠近,在离他一步之遥的时候张开双臂,扑上去从背后搂住了他。

  他已然抽长了身量,这一扑一抱只挨上了他的腰背,惹地他措不及防向前倾了一下身子,仍旧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温度,好像这么多年都没怎么变过。

  她没由来地就放下所有戒备,对他认真讲了一次掏心掏肺的真心话:“我做了半辈子的皇帝,只有和皇夫一处时才知道什么叫真真切切的逍遥快活。”

  他笑,折一朵颜色浓烈开地正盛的芍药,指尖拈来,垂垂放在她没有任何珠翠点饰的发间,两张美人面放在一处,让人心情大好,她目光暖融融由着他闹,他学着她的样子,端着她的下巴轻轻摇了摇,唤道:“小美人——”

  “胡闹,”话出口便被她忍不住笑着斥责,“跟谁学的,没个正行。”

  他眨巴两下眼睛,无辜至极,“跟你学的呀,陛下。”

  “端容的胆子越发大,嘴也放肆了。”

  这样的日子总是持续不了多久,她终于不肯再踏入前朝半步,终日和他不问世事地厮混。不到半年,宦官当道,南蛮蠢蠢欲动,外忧内患遍布大楚,她大权旁落,已是有名无实,终日守着自己一方颓靡欲倾的天地,容颜依旧,神情却仿佛一夕之间老去了几十岁,望着堆砌地高厚城墙,琉璃瓦下败絮其中的富贵不知吞吃了多少削尖了脑袋要往里钻的人。这是她曾经视如洪水猛兽,拼了命都要逃出的地方。乱世乱世,秦失其鹿,天下共逐,人人向而往之的尊崇是乱世之源。

  奸佞与外敌勾结,里应外合,皇城被破那日,人人自危,漫天的烽火狼烟席卷了每一条大街小巷,进行着一场血的洗礼。南蛮首领下令屠城,繁华落尽的天堂沦为恶鬼横行的地狱,很快兵临城下,皇宫失守。

  她头一次失了往日所有分寸形象,衮服被扒下来随意丢弃在大殿中央,外头是利刃刺入体内时到处喷溅的鲜血,男人和女人的尖叫,婴孩恐惧至极的大哭,掠夺杀戮,尸山血海,只消听着声音,也能知道是怎样一番可怖景象,她大笑,笑这垂垂老矣的天下江山终于不再死死压在她背上,笑往后改朝换代实常态,千秋万代何其难,还会有人和她一样,经年故步自封,步她不得善终之后尘。

  身后有人呢喃细语:“……陛下?”

  “朕从不曾做过良善之辈,”她仿佛看不见众生疾苦,回过身来,站在空无一人的大殿,缓缓对他伸出手,背后徐徐绽开的不是如日光芒,而是长着獠牙利嘴,无处话凄凉的怪物,“朕幼时,也曾满腔热忱,孤剑一把,只身走天涯的心谁都拦不住,朕一直想做个大盗侠客,潇洒无羁,可朕不能。”

  最后无羁成了无稽,她无治国安/邦之才,亦无御臣摄下之术,却被枷锁束缚,缠住了她本该放浪自由的一生。

  第一次她绝食三日,第二次她扎破手臂,后来她心如死灰地在大殿前企图跪软人心,可人心却如膝下冷硬地砖。一次次背井离乡的逃离,她拿自己去反抗,以为终于可以解脱,皇城里的人像是在她身上装了千里眼,不论她逃的多么远,都能在最出其不意的时候将她捉拿回来。

  高高在上四个字在她身上下了诅咒,命她终其一生都只能是皇位上一具行尸走肉般的残骸,任其摆布的傀儡。

  你看我这人人艳羡的尊贵人,你再看我这死于皇位的少年热忱。

  玉石俱焚,同归于尽,是她温柔无奈,又残酷凄厉的报复。

  他的陛下,早就被磋磨成了一个可以杀掉自己,还要带上天下人一同葬送的疯子。

  “最开始的时候,朕不能选择自己将有怎样的人生,而今,朕连陪伴在侧的人都要被指手画脚,胡乱插足,实属欺人太甚。”

  “史官之笔是神兵利器,后人之言是功过判决,朕无功,朕只想后人在细数朕之过,言辞凿凿地对朕口诛笔伐时,也能暂停哀默片刻,感叹一声:此女昏庸,然痴心人矣。”

  “皇夫,朕欲让百姓深陷水深火热,使天下不复,皇夫可愿与朕伴生死,结同行?”

  他最后一次俯身跪拜他的王,是生世相随的决心:“自当誓死追随陛下。”

  他对她的爱,自当誓死不渝。

  崇安二十八年七月七,女帝与皇夫自焚于宫中,岁龄双十,皆尸骨无存。二人生前最后一次待着的地方只余一捧细沙般的灰烬,早已分不得是谁。

  他们相识在这一天,成婚在这一天,是她一辈子的结束,另一辈子的伊始,她说要和他骨血相融,做不得双飞燕连理枝,便与他生同衾死同棺。

  只盼来世故人旧,相携共白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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